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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不同世界之间的灵魂握手。

【原创 | 新编】愚公的女儿

夕阳落了,霞光涂染着太行和王屋的至高点,渐渐被夜气吞没。它们依然没能将锋利的山头削平半分。看罢黄昏,退回屋里。又过了一天。


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儿,同阿姐一样,没到过九州别的地方。不同的是她早已为妻为母,而我赖在家里,不顾父母亲的催嫁,拖着日子。


我还有五个兄长,他们妻儿满房,热闹得很。父亲和兄长们倒经常出远门。绕过绵延的峰和岭,便是外面的城郭,那是他们所去过的最远的地方。去交易牛羊柴米,换些更好的吃穿用品。


阿姐还没出嫁的时候,我问母亲,为什么只有父兄可以出山。


母亲说,山路崎岖,去看外面的世界是件体力活,男人是有腿的山,坚硬顽强,只有山可以对抗山,而女人像水,做不来山的事。水在山涧,滋养万物,依傍山脉流淌。


水在山沟里不能肆意地流,即使是水,也该去往大海。我固执道。


阿姐问,到处都是山,哪里来的海?


邻家那位姐姐告诉我的,我说,她还说海边有只飞鸟,是人形幻化的神仙,已经飞了不知多少年,可见人不是只能像山或像水。


隔壁那个寡妇啊,你怎么信她的话。她们摇摇头,觉得我不可理喻。


对啊,我怎么信了她的话,她可是克死了丈夫,孤零零地拉扯着遗腹子。可是…因为养家的必要,她去过外面的世界。


我的父亲是北山的长者,高寿,但逃不过衰老,外出的山路对他而言越来越险。他不死心,照旧与北山的青壮年人混在一起——即使被他们嫌弃。


“爸,出山这样的难事,交给我们就好了。”哥哥们说。


父亲固执如磐石,动用起家长的威严,他不听。我看着他,也看着每天坚固岿然的大山,想象着力量的流逝与永恒。父亲从强者变成了弱者,山在青翠与荒芜间年复一年,却亘古不变地压着这片土地。而这些力量我生来便未获得。


那晚,父亲召集全家议事,说要铲平两座大山,通豫水之南而达汉阴。


哥哥几家沉默,半晌杂然相许。我望着他们的眼睛想道,不知是他们足够自信,还是像我一样足够无知。或许是他们习惯了听从父亲,妻儿老小习惯了听从他们。


我看到了一种无望中的期望,哥哥们握紧了铲铁铲。


母亲碰了碰父亲手臂上老皱的皮肤,罕见地提了反对。她只见过北山内的魁父小丘,便拿它作为比喻。


“渤海之尾、隐土以北空旷,可以投放土石。”


我兴奋了,我知道这山铲不平,但能去父亲口中那些我没去过的地方,对我而言已然是一种移山。


第二天,他选了三个身强体壮的哥哥随他上山——我显然不在其中。


父亲很快被当做了一个老疯子,哥哥们是他可怜的铲车。他延续着大家长的威严,实际早已苍老衰弱如没有树心的树皮。短暂的议论后,北山的居民们既不过问也不帮助,我们一家从渺小变得透明。


阿姐从了夫家,与我们断绝关系,混入了苟且的人群。


居民们用无视当做了保护自己的盾牌,他们担心山神的惩罚,做了沉默的多数。我不知道他们心里是否像年少时渴望山外世界的我,表面事不关己,心里翻江倒海。


只有那位死了丈夫的女人带着她的小儿子来找我们,男孩跟着我父亲进山,女人留下来陪我聊天,讲精卫填海的故事。


她望着儿子远去的背影,慈爱地说:“他很争气,想去外面读书。若有来世,我倒愿养些女儿。”


“为何?既无力铲除顽石,也无权去向远方。”我奇怪。


她只笑笑。


我说:“很奇怪,有时你比阿姐更像我亲阿姐。”


她仍不应我,只讲道,很久以前,久到她还没困在深山的时候,见过那只鸟儿。龙王震怒,精卫哀鸣,悲壮万分。水润山,石填海,人间悲剧,亦人间幸事。


我听不懂。我只想随父兄也去移山。


何不直接去铲?她说。你父亲既真想移山,便不会拦你。


“他们可以,我也可以。”于是我对父亲说。


果然,父亲没有阻止,但也不情愿帮我。我理解,他已经背负太多了。我们好像终于有了什么心照不宣的东西,却依然隔着不可逾越的身份鸿沟。强大的父亲老了,可他依旧是个男人。


日子又过去。夕阳无力,只剩下卑鄙,烤着我们的汗水。


我在山脚下捡拾石头,偷听到了智叟与父亲的谈话。河曲的老头最好为人师,爱指点江山,像北山百姓叫我父亲“愚公”一样,我父亲戏称叫他“智叟”。


智叟嘲笑我的父亲。


“胡子没全白,心却像个将死之人;长了男人的表,背了乌龟的壳。”父亲驳斥,“我子子孙孙无穷尽,铲除土石理直气壮,怎么不行?”


智叟大笑,笑得泪水四溅:“汝之不惠,将怒山神。山神之怒,会殃及你全家。这样白费功夫,非但铲不平太行、王屋,说不定永远离不开大山了!”他又洋洋自得,“有一法可破,亲测有效。”


父亲竟犹豫了,我见他脸上露出惯常掩饰的疲惫,问道:“何法可破?”


智叟有个女儿,曾是我小时候的玩伴,长大后却不曾再见了。


后来,我听到他们商议将我献给山神作祭。父亲偷偷垂泪。他曾如此强大,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形容。他垂泪,为何却还是这么选择?


智叟为什么说“亲测”?如果说他的女儿早已作此用途,那他对我父亲的行为如此不屑,是因为他也曾是妄图移山,却失望地无功而返的人吗?


父亲将一切准备就绪。


“你不是一直想去看外面的世界么?”他告诉我,嫁给山神,就能不费吹灰之力,得到去外面世界的机会。这是智叟的原话,他为什么信?


我明白,那白给的机会并非属于我。我想拿阻碍我们道路的石子帮助填海的精卫,而不是选择离开这座山,被另一群山困住。


父亲苍老的脸上满布强装的快乐,这快乐骗过了习惯依附的母亲,骗不过喜欢精卫填海故事的我。


大婚日子的前一晚,我被送到山中,我逃了。也许此去我将困死在群山里,但我还是逃跑。


黑夜,我在山间遇见赤裸的白骨,我不知那是否属于智叟的女儿。白天,我看到河里褪去的毒蛇的皮,蜿蜒在溪流中。山神弃置的礼物,张牙舞爪地飘着。


我听说父亲和哥哥们在短暂的惊惶后,仍日复一日铲着山上的石子,运送到海边,并未因计划生变而退缩。我对此感到快乐,由衷的快乐。我几乎觉得死得其所,但我不要死,我会活着。


什么都没变,移山的人群中只是少了我。一个不起眼又行径乖张的男人婆。


阿姐早已不属于这个家,除了我和母亲外无人牵挂。母亲是心疼丈夫和儿子的好女人,但她格局太小,鼠目寸光。邻家的姐姐则是帮忙移山的男孩的母亲。


父亲的坚持终于震撼了山神,感动了天帝,天帝派人来抗走了大山。他们赢了。


随山移走的还有我,天帝不知道这里还有位逃跑的姑娘,无人注意,他们在意的是“愚公”从一个戏称变成了褒义词。


父兄的故事流传下来,愚公和他的儿孙成了远古时代的传说。而我无人知晓,依旧在山上颠沛漂泊,更名换姓,在乱石间寻找出去的路。夕阳照耀山冈,过了一天又一天,一年又一年。



……




我不恨落日,因为我需要它蹭着山头,让我看见山的高度和广度。每天,太阳升起又西下,那是山外的景色,本与我们无关,但与我们的未来有关。


我总这样告诉我的学生。


“老师,你去过外面的世界吗?”


“还没有,等你们毕了业,考上学,会和你们一起。”我回答,“但老师的老师去过。她见过海。”


“你是说校长?”


“嗯,在她年轻的时候。”我说,“你们要多向校长学习。”


“你也很厉害呀,老师,没去过很远的地方,却有这么多的见识,我们各科都是你来教,全都教得很好!”


“书中的世界无限大,老师都是从那里学来的。”我说,“你们要好好读书,我们一起去外面。”


“好!”她们应声。


“老师,再给我们讲讲精卫填海的故事吧!”


我笑:“不讲愚公移山吗?”


“愚公移山课本上学过啦!我们还是喜欢听海。”


“好。远古时期,炎帝的小女叫做女娃…不慎身亡…化身为鸟,填海复仇。”我又讲起来。


“老师,这个故事为什么和愚公移山不一样?”


“哪里不一样?”我问。


“愚公本是个不起眼的普通老人,他和他的儿子孙子却能感动天帝,不费力就把山移走了。女娃本是富贵人家的女儿,她唯一的错处就是对广阔的海洋有了好奇心。女娃被迫失去人形,填海终日,却到头也无人帮她。”


另一个学生举手道:“愚公移山和精卫填海都是一种顽强反抗的精神,老者和少女都是弱者,却敢于这样做。愚公也不知道会有天帝来帮忙。无论是子孙还是不死的神鸟,都是生生不息的象征。”


“但也要去看看海,是不是?困在山里的人怎么能不见过海,不能因为难就不去看海,不能因为移山难就总想着天帝来帮助!”学生们七嘴八舌。


我思考了一会学生的话,点点头:“你们会从有限的故事中发展新思路,简直太棒了。另外,子子孙孙无穷尽也,老师更愿意译做子辈和孙辈。”


我喜欢这些叽叽喳喳的声音,她们使我保持年轻,落在山冈上,是一道山外难以窥见的景色。


山海中学是雍州山里唯一的女校,由我亦师亦友的伙伴阿路始建。


阿路的身世是个迷。她很早死了丈夫,只有一个儿子在隔壁男校上学,却鲜少管教。用她的话来说,她有一个儿子,却有一群女儿。显然,她更爱那群女儿。


少女时代的阿路是个见过世面的人,不像我们雍州山里的居民,时不时需要山外善款和扶贫队伍的接济。


记得那年我十岁,山路和信息更为闭塞,偷哥哥从学校借的书跑到林子里读,偶遇了一个低调的婚礼。我只记得一个病恹恹的男人,和新娘脸上写满的不幸。


那样的男人在山里常见,不愿看外面又贪图享受,自以为是家里的山。每当我爸对我的追求表示不屑,我都会往好处想,庆幸他不是那样的男人。可那样的新娘我却没有见过。她还算少女,气质神秘又自由,满身伤痕,眼神里是憎恶和更多的坚定。我看到一只被拐骗进笼的鸟,隐藏起翅膀继续挣扎的力量。


那是阿路,后来我们成了朋友,她和我一样,与这深山格格不入。不同的是,没人知道她怎么来了山里,也没人知道她为什么后来明明可以走了,倒选择了留下建一所女中。我在这里土生土长,却从小生着乖张又泼辣的性子,不喜安分。


建校的过程并不顺利。我们抢走了太多贤良的妻子,逼死了太多闲散的光棍,荼毒了太多女孩温婉顺服的天性。不停有家长找来学校,求我们放这些女娃回家去。


我和阿路只是摇头,这得问孩子的意思。


有拗不过家里的女孩从学校离开,成为家庭妇女或嫁出深山,她们成了同学中第一批命运既定的人。


即使我和阿路竭力避免,来闹事的家长还是影响了一部分教学。有学生跑来问我,既然嫁出深山是这么好的捷径,为什么还要读书。


我笑笑,头脑中有些梦境般的记忆复苏了。我看到童年的玩伴离开山里,穿着新娘的美丽衣裳,然后消失,再也不见,留下她怨恨的父亲,虚无地诅咒着移山的我们。


更多的是不愿回家的女孩,在我们简陋的办公室里,在我们的办公桌后和家人对峙,隔着一厚摞书本的距离。


愤怒的大人们叫着:妖言祸人的寡妇和老姑娘,你们真是愚蠢!


这样的艰难时刻很难化解,我和阿路互相打气,别跨,也别幻想天帝。


我对她说,路姐,等过两年,我们一起送这些女娃出去吧。


山和山之间并不近,是一道断崖和一条碎石密布的小道。另一座山里的学生要翻山越岭来上学。我们在天堑间接起索道,体育课又带着学生去挖路,把碎石清理开,修一条真正的路出来。


“你们要放心地飞。”阿路对学生们说,“女娃淹死不是她的错,可惜她空有好奇,没人教她戏水。要有移山的心,学戏水的本领。山外的山你们也会移走,狂妄的海你们也不会惧怕。”


日复一日,终于,来送物资的扶贫干部看到了成效,便为我们写下了报道。


日复一日,终于,首届学生毕业了,以山里前所未有的优秀成绩考上了大学。


日复一日,终于,有学生工作了,反补家里的钱送回了家人手中,她们回乡来看望甚至教学,满面幸福,闹事的家长再也无话可说。


山里的居民为了表示对我们的尊敬,称我们为“女愚公”。


“为什么不是‘愚婆’?”我笑问。


……


十年很快过了,我和阿路青春渐去,从和学生们一样的年龄,长到了可以与她们的母亲互称姐妹的年纪。


“有女儿真的很好。”我说。


“你也会嫁人吗?”阿路问我。


“我会结婚,但不是嫁人。”我想了想,“我想有自己的女儿。”


“她们也是你的女儿。”阿路说。


“我想要更多女儿。”


“会有的。”


我望着山那边没落的太阳,脚下踩着还没修完的路:“子子孙孙无穷尽。”


阿路也仰头望着,目光仿佛要将大山穿透:“子辈的子,孙辈的孙。”



END.

@LOFTER图书管理员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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