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台很穷的抢票机器

与不同世界之间的灵魂握手。

【原创 | 古风】越狱

1

百花争魁时节,书生们进京赶考,也走马章台。年年此间,总有人得了意,做着丰功伟业的春秋大梦,倾倒出积蓄已久的银两寻花问柳。


这些风流少年,真以为前路摆着金山银山,殊不知多半是海市蜃楼。他们争先恐后地投入衰老王朝的怀抱,与她们还是孩子时就被迫急于涂脂抹粉、倚门卖笑没什么分别。


看了十年,何依依早觉得无趣。想今日来客,也不过是自大书生中最自大的那一类,穿最穷酸的衣裳,喝最贵的酒,打肿脸充胖子罢了。


依依是寻芳阁的名姬,有单独的小宅和下人。每逢类似时候,便自隐在门里,只留琴声,打发侍女去接,先听听那人备了些什么。


来者依旧是那个阴魂不散的穷书生,这是他登门的第三次。今日并非好日,而是依依母亲的忌日,她本闭门谢客,便叫人传话将他赶走。


母亲病逝,自依依十岁至今,已有十二年。依依其实记不清母亲具体亡故的日子了,她挑了记忆中相近的一个。她是世上还念着母亲的唯一一人,至于父亲,何依依早当他已死。


父亲也曾是寒门出身的书生,只在县上做了个不入流的小官。母亲算个没落的闺秀,当初看上父亲才华,嫁给了那个穷酸的读书人。


这只是依依不喜书生的一部分原因。她不屑于他们年已弱冠还如此痴傻,又厌恶他们考中了,会很快从痴傻变得狡猾。而身为青楼女子,必须学会在卖笑时显得痴傻,又在人情处早早狡猾。


寻芳阁,人人都有自己从良的盘算。新来的会瞒着老鸨议论,心里分明想在一处,嘴上却劝着对方不要从良,尽讲些妓女被官员玩弄或被书生辜负的故事。花名还不响的时候,依依也曾像她们,现在倦了,只有盘算还默默打着。


她自己也想不明白,看破时局,深恶痛绝,名动京城,自己为什么还是掐不死这该死的念头。一边是大几率的被抛弃或终生摇摇欲坠的依附,一边是照如今这样拖着日子…离开这里,真的没了别的法子?


正弹着想着,侍女敲门进来。琴声断了。


“他今天又使了什么招数?”


“仍是自报家门。姓吴名华,表字春卿,来京赶考,倾慕姑娘侠义芳名,只求一见。”


“带了些什么?”


“无他,仍是些寻常珠宝。”


“怎么回的?”


“跟平常一样,说姑娘不是什么人都能见的,小玩意可拿去隔壁街坊一试,却实在不好打搅姑娘。还说今日谢客,叫他以后也不要再来。”


“他走了?”


“他不走,定要把这些交与姑娘看看。”侍女说着,把那书生的礼盒递上。这是前几日所没有的。


门外往来匆匆者,对着背立于街头的吴华指指点点。风尘仆仆的书生并不理会。从楼下看得见寻芳阁的高台,只见依依拿了礼盒,进帘里去看。


半晌,琴声依旧未响。于是吴华想,自己赢了。


2

眼前这人年纪不大,相貌清秀俊俏,生一双秋水朗目,确是寻常书生打扮。不像强装风流的处子手足无措,也不像纨绔子弟举止轻浮,他没开口说话,而是彬彬有礼地作了个揖。

依依注意到他的手,骨架比一般男子瘦长,却有几道绝非读书习字磨出的茧。


青楼不只是青楼,更是人情往来、消息流转的渠道。依依常年混迹达官显贵之间,早练就了明察秋毫的能力。来者恐怕有别的目的。这虽不少见,但他的手段下流了些。


吴华也在打量着依依。柳腰云鬓,眉染山色,少脂粉,无艳服,眼含笑而心似不悦,若比出水芙蓉却又落了些颓色,与城中饶乐气象有些不同。


吴华一下子明白,饶乐是他们的,身价高昂的何依依并不喜欢这里。


依依笑道:“见也见了,公子该回去温书。隔日殿试,可是不好过的。”


吴华不答。


“那便听一曲,请点吧。才子配佳人,书生与名门。日子这么难,该叫人信哪篇戏文、什么词曲呢。”她戏谑。


吴华拱手:“小人自知位微,不求姑娘正眼相看,只求先验过盒中礼物。”


依依闻声一惊,似乎明白了吴华为什么少言寡语。


礼物她早就看了,这正是她答应见面的原因。不是权贵差人打造的金玉首饰,不是书生生拉硬凑出的琐碎金银,而是有些年头的珠翠团冠与三金配饰。这不是送青楼的礼物,而是某位女子的奁产。另有一粗制木笛,笛口塞着一张字条:兄弟落难,以求相助。


记忆将依依席卷。当初知州受冤,父亲为救兄弟散尽家财,将母亲的陪嫁变卖,将她卖入青楼,却最终落得被牵连入狱,母亲含恨而去。她没法不恨父亲。于是她想,眼前这位来买消息的假嫖客定也是为了兄弟,拿了妻子的首饰。


可那是在吴华开口前。


她不动声色,遣走下人,邀吴华进了房里,继续问道:“奴家不才,偏也爱些文画诗书。好奇先生对去年考题的看法。”


“……”


“你是假扮的书生,来买消息。”


“姑娘慧眼明察。”


依依端来茶水,就要把纤纤玉手向吴华身上一摸。对方略一躲闪,但猜想已然印证了。


“声色学得很像,差点将我也瞒过了。”依依凝眉,片刻才道,“官人见得太多,倒是好久没见过青楼以外的女子了。何况还是习武之人…你很爱他?”


3

吴华想救出牢狱的人叫孙甲,是给过吴家聘礼的未婚夫婿。吴父一介武夫,膝下无子,将饱读诗书的孙甲视作儿子一般。谁曾想孙甲升官不久,未谙朝野之争,成了权贵相斗的靶子,而错杀了衙内的结义兄弟,被打入死牢。


吴华跪拜求道:“听闻姊姊与知府的公子严博友素来交好,可否求姊姊一试。小女无才无德,只跟家父偷学了些粗浅功夫,如有任何地方用得到,万死不辞。”


“我并非此意…你很爱他?”


“我不知道。”吴华道,“武夫世家,自小缺了管教,琴棋女红皆不能精,家父说蒙高才之人错爱,我必须…”


依依浅笑:“也是,我问错了。寻芳阁里待久了,以为‘爱’是个很容易说也很容易弃的字。”


“我不比姊姊见过许多世面,只知道世道不对,所以要救。”


“世人铸造金笼,关了鸟儿,成天拎着上街,于是笼中之鸟也见过不同景色了。这世道倒称其为见过世面。”依依说,“你不爱他,却要救他,父母之命。”


“我曾经很羡慕他。”


“诗书礼仪?男儿身?”


“都有。”


“所以你乔装成他当初进京的样子?”依依问她,“那你羡慕我吗?诗书礼仪,无一不通,锦衣首饰,无所不有。”


吴华沉默了。


“你羡慕我,但不会羡慕我得到这些的代价。我很羡慕你,可你的代价是无形的,有这样的自由,却无权承受。”


“什么意思?”


“嫁人是应得的归宿,嫁个有前途的书生是最好的归宿。你说你不懂规矩,头脑里分明全是这些。你明明是自由的,却依然照着安排往牢笼里跳。”


吴华固执道,“你说我有自由,你其实也有,你有财富和才华,我们各有各的自由。”


不,依依想,与其说我们各有各的自由,不如说各有各的监牢。


“如果我报官,说你乔装顶替,你可曾想过后果?”


“俗家女子只知父母之命必从之,毁了名节,非我所能担负。我成为不了他,才希望能救他那样的人。”


“我会帮你,尽管觉得不值。也不会告诉别人你是谁。”她多希望眼前这个乔装打扮,实则单纯无束的女子能够幸福。就像没有飘零入风尘的自己,就像手上还握着机会去冲破束缚的自己。


何依依退还了那些陪嫁首饰。傻姑娘,她想,你连这些都拿来给我了,他又会要你什么呢。


吴华再拜:“改日登门,再谢过姊姊。”


依依道:“改日教你弹琴,吹你送我的笛子。”


4

风暖了又冷了,几个月过去。寻芳阁的姐妹们已换了好些。有些年纪和名气的妓女饥不择食地脱籍,大多走后杳无音讯。


何依依迟迟等不来吴华的消息。她忘不了吴华,这个努力模仿规矩又带着希望与野性的女子,从何处来,往何处去。另一面,她还是与严博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联系,严博欣赏她的才华,愿出面帮她从良,但依依想不好脱籍后的去处。


吴华终于登门,何依依意识到,自己从未如此期盼一个人的到来,如同期盼一种印证和希望。


孙甲从监禁改为发配,却在路上不知踪影。找人打听,听说他在路上被一方大字不识的草寇邀去做了军师,早就另娶妻妾,过得滋润。


吴华还是那副打扮,但她面色并非绝望的苍白,而是毅然的。她依旧带着那些的首饰金银,这次甚至把绮罗绸缎也都拿来了。依依无神的眸子里又有了光泽,赶忙将她迎进门里。


“早知如此,我该听信姊姊。”吴华有些惭愧,“我身上自由,心却是锁的,多亏姊姊提点,叫我明白过来。”


几月余的折腾,她想清楚了,急不可耐地奔来,搬出那稚拙又令人动心的计划。


“早知姊姊素有脱籍之心,何不与我一试。”她兴奋地比划,“以姊姊才气,若寻个地方州郡,置办一处教坊,定有相随的姐妹。到时明处有陪酒奏乐者,暗处可教与诗书武艺,纵使不知有什么用,至少能圆天下女儿夙愿,你我也都自在。姊姊再不需要看他人眼色行事。”


何依依望着天真的吴华,她那么青春年少、生机勃勃,夫婿之祸没有使她颓丧,反倒教她清醒。


依依沉吟良久,她知道几月前偶然丢掷的种子与土地迸出几颗星火,然后扎根了。相识至今,竟生出许多亲切。仿佛在死水般的生活里找到了一枚镜子,然后惊异地发现镜中的自己是如此明媚,身上竟还有一角并未蒙尘。


兴许自己真的可以试一试呢?


“我可以去找严博,孙甲的忙他没有帮成,找几批风雅之士做个掩护总该可以。近来朝中风口很紧,有人献策,欲施行‘文化令’,因收复燕北失地需积蓄士气,应只准文武官员歌功颂德,不许诉颓丧及浮艳之情。严知府对此是并不看好。若严博帮助我们,也算支持了严知府的立场。这样更可行。”


“依依,若你我不是女子之身,岂非又是另一处江湖。你统治诗文,而我治军报国。”


寒月如水,心却似有火焰,那晚,吴华留宿依依房中,两人对坐商讨,交换彼此的遭遇和故事,直至东方既白。金银细软一并收拾好了,依依暗下决心,次日便去找严博相助。


十几年的牢狱之灾中,一扇虚妄的天窗正在打开。


5

侍女和鸨母在衙门长跪着,提刑公事记录着她们所供。


“几月前来了个书生打扮的人,两人交谈许久,何小姐——何依依除了一支粗笛外毫厘未收,却面有喜色…”


“何依依此后接客心不在焉,时常门前顾盼或清点金银珠宝,神经兮兮的,还总是自言自语。其余不知。倒是与严大官人交往甚密。”


“后来有没有再来?”


“只那一次。”侍女招道。


“此事与严公子无关。”提刑公事道,“知府大人遭小人算计,此人买通娼妓,欲从严公子入手,安他一个反对文化令的罪名。


“营妓何依依,以自营伪教坊为名私聚不得志之人,妄图破坏纲常、祸乱朝政,行淫乱之事而违天理。书生是谁,何人指使,还不从实招来!”


“青楼…我等本就淫乱为生…谈何祸乱。”


依依咬紧牙关,只是不从,酷刑之下,死生几度。知府观察朝中动向,及时投靠了“文化令”一派,由于父亲的立场,严博出卖了她。他曾说她的才华被身份埋没,还曾说她是知己。该信的,不该信的…


无望之中,她仿佛又看到吴华。她想,还好还好,在衙门派人来抓前,自己已经让她收好东西逃走了。那女子还有家人,有一身功夫,就算继续乔装下去,兴许也可以在世间自在活着。何依依思绪恍惚,却感到一丝安慰。


“招是不招?”


“别打了…”侍女哭道,“那天在帘外听得一二,来找的人姓吴名华,表字春卿。”


“没要你说,混淆视听!查无此人。”


“那孙甲呢?”


“哪辈子的犯人,发配路上死了。与此案有什么关系?”公事极不耐烦。


“…吴华。”依依喃喃。


“说什么?”


“…依依向物华。”


定定住天涯,依依向物华,春色又染,寒梅几近凋落,怀恨做了去年残花。过不久,新一年赶考的书生又要来京了。京城的街上依旧繁华。


回忆与现实交叠,在一片血腥中变得模糊。麻木变得痛楚,竟让她感到一丝快乐。去年此时,依依打发走了来买消息的书生,对着那个名字陷入了另一个世界。在那个世界中,她的身体里其余半个叫做自由和勇敢的魂魄,挣扎着幻视出人形,变作她不存在的知己。


吴华是谁?她真的来过吗?是一个在麻木之中劝服自己反抗的幻想,是自己本就拥有的被迫压抑的另一面。她没有等来吴华,却还是奔向了那个虚妄的自由。那虚妄的自由,虚妄的勇气,那虚构的反抗,虚构的重逢,究竟有没有意义?


无望的挣扎,她去做了,是否已经是一种胜利。


木笛声悠扬,一群少女在教坊中学着琴棋书画,面上没有焦灼之色,乐坊中亦无往来官客、五陵少年。寒梅迎春,与百卉同艳,何依依的眼前出现幻景,她用最后的力气唱着:


“不是爱风尘,只被东君误。花落花开到何时,怎得花身主。折也终须折,住也如何住。朱户名花插满头,未有奴归处。”


END.

@LOFTER图书管理员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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