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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不同世界之间的灵魂握手。

【原创 | 成长】时间之外的哥哥

*非典型救赎

 

能保护你的人不在城外,而在时间之外。有一天你长大了,会知道那是谁。


1

大个的个子并不大,面黄肌瘦的,名字不过是占了辈分的便宜。还该在玩闹和读书的年纪,他成了家里唯一一个活下来的人。十四五岁,不伦不类的年纪,在家中是老大,在游击小队里可能是个雏。

 

大个揣着一支破枪摇摇晃晃地杀人。枪是不久前捡来的,几近报废,以致前主人误认为它没了任何杀伤力而弄丢。又或者那人早已成了一具尸体,谁知道呢。这条精致的废铁被摆弄了半天才勉强能用。

 

攻城的日本兵就在远处欢庆。他举起枪杆,好像生来就会上膛和瞄准,好像这支枪在他失去父母和妹妹的那刻起就长在了他的身上。他上膛,瞄准,扫射。攻城的日本兵在欢庆中应声倒下。

 

他可以进城了,他会拿它赖住一群叫花子似的抵抗者,硬充进小队的投名状。

 

“求你们,带我杀鬼子。”他会用刚变声的嗓子恳求,沙哑而充满仇恨。

 

大个从幻想中把自己拔出来,揉掉干扰视线的泪水。眼前并没有人,只有荒野和前方几里处的齐安城。他唯一拥有的只是辘辘饥肠,只有这杆捂在怀里也捂不热弹膛的枪。

 

十一月,气温急转直下,周边的野地里愈发待不住人。齐安沦陷,但秩序还没完全恢复,出入把守的日本兵正在兴头上,汉奸证还没发完,是混进城的好时候。

 

大个仍记得小时候,他有多期待全家进城玩耍的日子。小时候,好遥远的事啊。

 

现在村子已经没了,离得最近的齐安城就是家。可回家凭什么还要混?混进去做什么?他只能咬紧牙齿。他得混进城去,城外只有被丢弃的尸体,城里多少还会有抵抗的人。


活着才有希望。活人才能杀鬼子。

 

城外本不该有什么活人了,可远处竟有个不知轻重的小点在跑跑停停。大个望去,以为自己看见了一条从村口溜出来的还没饿死的狗。

 

离近了,才知道原来是个小孩。

 

 

2

李晓歌向来知道自己有个哥哥,可就是没见过面。他不跟家里人住在一起,像一阵风,住在城外的某个地方,也许某天会刮回来。

 

母亲对外总爱将李晓歌说成男孩,父亲的那些朋友也都爱称她为公子。李家的公子。商会财务副部长家的公子。

 

上街,她会看见那些百姓家的孩子,对视了,彼此眼中都有羡慕。羡慕她的衣服吃食?羡慕她被当男孩养?可她不喜欢做男孩子,她想要的东西从来不会有人给她。父亲天天不着家,不知道在忙些什么,母亲体弱多病,除了安慰的话一无所有。

 

她安慰道,好好读书,等长大了,就带你去找哥哥。李晓歌问,哥哥会做什么?母亲就说,哥哥会这个,哥哥会那个,无所不能。李晓歌问,那他为什么不跟我们住在一起?没良心的东西,母亲总说,然后悲伤地把头别开。

 

于是李晓歌想,只有哥哥最疼我,哥哥会知道我喜欢什么。

 

她太小了,只好听话,然后默默等待。对于李晓歌来说,齐安城已经好大好大了,哥哥所在的城外又是什么样子?

 

母亲要她学写字,说有一天会把她写好的信,都捎去给哥哥读。于是她就常常写啊写,写不出来的字就画出来,然后埋在院角的树下。

 

童年的光阴,李晓歌在揣测哥哥的样子和读书的诱惑里度过,这是她为数不多期盼的两样东西,帮她摆脱孤单。

 

 

那天,鞭炮声忽地就响了。起初是一声,后来便杂乱起来。深秋怎么会过年?为何爆竹的味道和她闻过的不一样?母亲让王妈把大门紧关了,满面惊惶地抱起李晓歌回到屋子。李晓歌不明就里,但过了不一会,院外就多了叫喊和呻吟声。

 

她怕得要命,但母亲似乎比她更怕,无助地等着男主人归来。李晓歌这才意识到,平日的许多个晚上,母亲都如现在一样,几乎像一尊望夫石。她也意识到,母亲竟已疲惫苍老,保护不了自己。她又想到了哥哥。

 

“我们去找哥哥吧!”李晓歌揪住母亲的衣服。

 

母亲的眼里全是泪水,她答非所问:“别怕,等过几天,你就可以上学堂去了。”

 

“我要去找哥哥!”李晓歌再次宣布。

 

母亲依旧不理会她的请求,一遍遍重复着:“乖,不要乱跑。”

 

李晓歌哭了,她不明白为什么母亲从不让她见哥哥。外面天崩地裂,无所不能的哥哥该到来了吧。

 

我要去找哥哥!李晓歌在心里说。

 

夜里,她偷偷爬下床,刨出攒了很久的信,钻出了院子。

 

 

3

对面的炮火几近停息,驻城的国军败走南下,去搬援兵。郊外的死寂中,两个活物趴在地里警觉地大眼瞪小眼,似乎忘了自己还是人。

 

半晌,李晓歌先开口了:“你认得我哥吗?”

 

“你哥是谁?”大个才意识到那是个小姑娘,看起来却像一团黑泥。天知道她是怎么躲过了巡逻的日军,连滚带爬地出了城。

 

委屈又漫上了她的眼眶,不是因为面前的少年一脸凶相,而是因为她自始至终不知道哥哥的名字。

 

到底出城来做什么?

 

她只好委屈巴巴地说:“我叫李晓歌。拂晓的晓,歌声的歌。”

 

大个愣了一下,把她往枯枝败叶还算茂密的地方拉:“这么乱,自己跑出来?”

 

“找我哥。”她又补充道,“城里在打枪,娘不带我出来。”

 

“还有什么吗?除了你名字以外别的东西?”大个知道,自己在打不该打的主意。

 

“还有我爹…是商会财务…”她嘟囔。

 

打扮像个小子。大个皱皱鼻子,捻了捻女孩身上的布料。上等人嘛,他心想,至少对他而言是平时说不上话的上等人。

 

“我认得你哥。”大个转着脑子。

 

李晓歌的眼睛亮起来:“他…他叫什么?”

 

大个被这个问题冲懵了一秒:“他叫…叫李达歌。”

 

“他是不是浓眉大眼,很聪明,书读得好,还会写诗文,会算数,会用枪,跑得像一阵风?”

 

“对,他可在我们队里是大英雄呢。兄弟们都说他长得俊,对自己人好,对鬼子狠,教我们读书、写字和算数,坏人一打一个准。”大个努力把李晓歌的话重复了一遍。

 

李晓歌激动得哽了半天:“你能带我去找他?”

 

“当然。”大个硬着头皮,“不过你得先帮我个忙。有办法进城吗?”

 

 

4

大个心里的算盘打得很响,直担心叫小女孩听了去。但李晓歌没起疑心。她认准了哥哥在城外做一番大事,所以随便碰到个人就认识他,这事不怪。何况,十四岁的少年对她而言,已然是个大人了。

 

从小到大,没文化的父母没给过自己什么知识,却时时教育他做人。这不算连做人都丢了吧?嗯,不算昧着良心,大个告诉自己,自己只是想进城杀鬼子。荒郊野地里活不长,把这个小孩骗回去也是件善事了。至于她哥哥,兴许早就死了,跟自己的妹妹一样。如果抛开家境和一团乱麻的现状不谈,眼前这个小泥孩,多像妹妹啊。

 

大个正在走神,感觉被什么东西碰了碰。是李晓歌怀里踹的半块豆糕。厨房的架子太高,她跑出来的时候只够得着这个。半块又被掰成两个半块,脏兮兮的,递到他面前。

 

大个眼里涌出不知是愧疚感激还是思念,可李晓歌没有理会,她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:“我们什么时候去找他?”

 

“你哥在别的地方打鬼子,我是他接应。你先帮我进城,他很快就能跟进来啦。”

 

“你们都好厉害。”

 

“不是厉害不厉害的时候,”大个催促,“有没有办法进城?”

 

小女孩一边比划一边描述道,城东的墙有个缺口,那里没人把守,她是怎么趁夜里爬出来的。

 

 

好歹又挨到了晚上,混进城的黄金期又少了一天。

 

可见到东墙的大个崩溃了,果然是个狗洞,大概把他捏碎了才能塞进去。他忘记了自己日益宽大的骨架。

 

所幸李晓歌铁了心要帮这个骗子,她叫大个在外面等着。人不能拆,但枪可以,他把废铁拆成更碎的废铁,让李晓歌先带进去。

 

夜风刮得李晓歌直哆嗦。她借着月色望见,父亲正在城门不远处,和守城的日本兵站在一起,肩膀佝偻着,跟一个军官打扮的人讲话。

 

“多谢太君,回去我一定给我们会长说,出入齐安的道路和物资,都是您说了算。

 

“…哈哈,会长怎么会不乐意呢,走账向来都是鄙人经手的,何况会长本就对您的管理能力钦慕…好办好办,都好办。

 

“孩子是我命,多谢太君,别的您要什么尽管吩咐。”

 

她把脚步放慢了,向父亲走去。这一走神,她便被一阵突如其来的窒息扼住了喉咙。

 

 

5

醒来的时候,李晓歌已经在家里了。

 

父亲仍不在家,母亲给她擦净了身体,换上了干净的衣服。她浑身滚烫,母亲的泪水滴在她的脸颊上,冷得她一激灵,睁开眼睛。

 

“哥哥?”她虚弱地问。

 

母亲压小音量,泣不成声:“乱跑!我们都以为你回不来了!”

 

“去找哥哥,找到了。他人呢?”

 

“晓歌,你烧糊涂了,先休息吧。”

 

“我没有烧糊涂。”李晓歌挣扎,她摸了摸身上,信不见了,可废铁居然还在,“我遇到一个人,他认识哥哥。求娘接他进来,他——他快饿死了。”

 

李晓歌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用这个理由求母亲,这当然不算撒谎,那个少年饿得几乎只剩下燃烧的眼睛。

 

又一阵昏睡过去了,这回醒来,旁边的另一张床榻上躺的正是哥哥的朋友。李晓歌感觉有了些力气,她蹑手蹑脚爬下床,挪到大个身边。

 

一种来自陌生人的力量和熟悉,因为那是哥哥的朋友。李晓歌呼吸着——这就是安全的感觉吗?

 

大个已经醒了,他接过李晓歌怀里的零碎,藏在枕头下面。装睡的时候,他听得到屋外的吵吵闹闹,这个家中的男主人已经回来了,一起的还有几个日本人。他们在谈生意。


“差点冲撞了商会的公子。”日本人彬彬有礼,“若是犯了错还借道,真不知怎么跟您开口了。”

 

大个环顾房间,这是他在乡下未曾见过的大宅子,虽然这绝非这里最豪华的。听着门外的交谈声,他和李晓歌一样明白了他们是如何脱险的。

 

他觉得一阵恶心,飘进耳朵的体面话里浸透着血腥味。他本是想来找报仇的,却被一个汉奸救进了城。

 

李晓歌的母亲推门进来,王妈无言地送上吃食后退下。母亲的眼神里仿佛第一次抹去了无力,有了些坚决:“我跟他们说,李家公子回来了。”

 

女人问大个:“孩子,不回家吗?”

 

“都死啦。”他奇怪地看着女人,从嘴里挤出两个字:“汉奸。”

 

一出口他就知道他说错了话,怎么说这也是他的恩人。但这种话是很难控制住的。大个低下头,看碗里不知该如何下咽的汤。

 

母亲的眼里又蓄了泪水,她对李晓歌说:“就当他是你哥。”她掩门而去。

 

李晓歌迷茫地看着大个,用眼神问: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带我找到哥哥?

 

她困惑。她太小了,想不明白父亲的做法,也想不清楚母亲的态度。她唯一懂的就是门外跟父亲谈生意是个刽子手。这到底是慈父救女的无奈妥协,还只是叫她撞了个正着?如果她一直乖乖呆在家里,父亲还会像想在这样笑脸相迎吗?为什么没人时,他们却纵容了那把枪的存在?

 

 

6

大个逃跑了。准确地说,是被放跑了。

 

来回路上的惊吓和疲惫,让李晓歌睡得很沉。沉到大个放心地在她床边语无伦次地喃喃了半晌,才跑出门去。

 

你睡着的样子真的很像我妹妹,但你的父母爹娘不像我的爸妈。我爸妈是有骨气的人,上来就叫鬼子杀死了。对不起,是我撒谎,我根本不认识你哥,这年头,你哥要是在城外,多半活不了几天。不知道你爸妈为什么要救我,还给日本人说我是你哥。我还骂他们汉奸,虽然他们确实是汉奸。都是我自以为是,对不起他们。谢谢你们的好意。我也不能在这里待下去了,我待不下去,我很没用,可我会去找活路。我一定要杀鬼子。

 

大个突然觉得很难过,他没用地哭了一会儿,又对着李晓歌掐死心中刚刚燃起的眷恋的火苗。她会活下去吗,会怎样长大呢?怀里还揣着女孩捎给哥哥的信,不知怎的,大个没有把这些满是泥土的纸放下,好像揣走了女孩某部分沉甸甸的灵魂。他突然想留张字条,说他也许还会回来,带着她哥哥。但他会写的字不足以使他这样做。

 

也许这个谎言无可厚非吧,他想,有希望总比没有的强。

 

月光扫地,显得愈发空荡,偌大的宅子没有方寸之地属于他,他依然是个没了家的孤儿。房梁看上去如此坚固,难道只有软了骨头才能护住这摇摇欲坠的安稳?

 

大个悄然无声地绕着院子,想找个好翻墙出去的地方,撞见了同样未眠的女主人。他吃了一惊,没来及藏好的信纸掉了一地。女主人没动声色,只是有些忧伤:“孩子,真的不休息两天再走吗?”

 

大个生硬地摇头。“白天的话,对不起。”他又生硬地说。

 

女人病弱的躯体满是疲态:“我很没用,家里又需要男人。可连他自己都说,他只算半条狗。我只担心晓歌,她要是个男孩就好了,可以像你这样保护自己。”

 

“我也保护不了自己,”大个说,“她那么机灵,不是男孩有什么打紧。该谢她的人是我...她好像我妹妹。”

 

“我不该给你说这些,你也还是个孩子。”她自言自语,“都怪时局,来不及给你们时间长大。”

 

“家都没了的人,只想做杆枪。”

 

“我丈夫给你留了条路,送你去安全的地方吧。”女人悲伤地说,“只求你一件事。”

 

 

7

哥:

院子外面的声音大得吓人,我以为是放炮,但其实是日本人闯进来。他们拿着枪,多数时候在杀人。娘不让我看,可我知道他们又凶又狂,但来家里时又很礼貌。爹出了门,给他们做事去了。娘教我分清善和恶、喜和憎,爹一定不是坏人,但我实在搞不懂大人头脑里的东西。他们好像和我想的很不一样。我也听不懂他们说商业要道、利害往来,娘说爹是为了我,可卖掉别家的女儿和儿子,就是善良的么?你说我该怎么办?

晓歌

 

 

哥:

城外可还平安?


前几日偷跑出城,撞见一位哥哥,不是你,是你的朋友。可惜太着急,忘了问他名字。在野地里一遇,我居然感到了奇怪的安全感。大概是你们关系好,所以精神气也像得很,对罢?我把之前写给你的信送他了,没想到晚上他就不告而别。不知为何,我心里倒变得空荡。他说你是大英雄,在城外打鬼子,暂时没法回来。那么你就安心做事罢!今天是我不懂事,母亲多病,父亲心烦,我不该惹他们气恼,但这是个没有屋檐的家,我真的太想你了。

 晓歌

 

 

哥:

展信佳。


昨天先生给我们讲文天祥,被巡逻的日本官员拖出去殴打。于是今日课文,全变了样子。现在的课堂早不像课堂了,死寂沉沉,毫无生机,就像家中一样。不知道春天什么时候能来。

 晓歌

 

 

哥:

冬去春来,难熬漫长。我好像习惯了在这样的世界里长大。我每月埋入的信会被取走,这就是变化,是希望。大概真的交到了你手里吧?消失的信件会提醒我一切都没有过去。可你为何从不回答?我只能不停地写,好像埋入土壤中的信件可以像春天的花草那样,给人希望,生根发芽。

晓歌

 

 

哥:

我好像梦见你了。不是城外,看不清周遭的环境。梦境的一片混沌里,只有我无比清醒。你的声音充满力量,你告诉我,我是你系在人间的船舶,放出的风筝。究竟是什么意思呢?有时你也感到孤单吗?你收到我的信件,却不能回复它。我想,也许时间是只饕餮,吞下一切绝望和希望,吞下一切牵挂和寄托。它会吐出什么吗?

晓歌

 

 

哥:

今天是我的生日,我许了愿。不能写,写了便不灵验。我偷听谈话,得知一个日本官自杀了。也许战争的形势真的变了,可光依然很远很远。母亲的病又重了,她开始咳血。她给我讲了你的故事。从小到大多年来,我好像第一次完整地认识你。虽然从未真正得以与你见面,可我的成长和你无法分开。人总在以不该和不情愿的方式长大,我该给你写信,然后自己做事。

 晓歌

 

 

……

……

 

8

这个家的院子他已无比熟悉,但几乎未再见过这个家里的人。院角的大树粗壮了一轮又一轮,他过了一年又一年,退去了全部稚气。日军还没走。

 

每月底的某晚上,他翻进后院,取走书信,仿佛去过一个久违的节日。有时候,大个甚至怀疑,他在为那封信活着,却不见信的主人。开始是他不识字、不会写,后来是身份原因上级不允许。总之,就像一段漫长的单线联络,他不能对在乎的人做出回应,只能通过蛛丝马迹获取似有似无的音波。

 

拿走,留给一个不存在的人。

 

李晓歌是他的幸运星。那天他离开后,很快找到了组织,大个如愿加入了一支抵抗力量,并私心地将达歌更作了大名。好像这样他就跟这世上又有了一丝关系。

 

李晓歌没有哥哥。多年来,大个履行对那位母亲的承诺,维系着精心漏洞百出的谎言。女人的第一个儿子早在李晓歌出生前,于饥荒和动乱中死去。此后,这个家里的男人成了一个为了利益可以不要脸的哈巴狗。

 

“晓歌那么信她有个哥哥,”大个忘不了那天她说的话,“我看着,却什么也做不了。为人父母活得如此窝囊,看外人做尽害人的事却无动于衷,还要赔笑脸,到底是为了她还是害了她?”

 

母亲病逝于民国三十年春天,这个被忧伤抽去了魂魄的女人终于撒手人寰。她把一切告诉了十五岁的李晓歌——可这原是一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秘密。

 

李晓歌忘记了自己究竟是哪个时间点窥得了真相,也许是慢慢猜出来的。可她依然在写信,在期盼信件被拿走。她甚至说不上来在期盼什么。儿时与少年的匆匆一面,好像是她真的见到了哥哥,见到了一个有能力可以保护他们的人。

 

很近又很远的距离上,她攥住并不存在的安慰。

 

地下抗日组织的力量每天都在迅速损耗,可也在不断扩大。人,像精卫填海的石子。偶尔会有消息传到百姓的耳朵里,哪项任务又成功杀死了哪个日本官员。这些消息化作不敢声张的喜悦,压抑在渴望自由的梦里。

 

她将这些事写在信里,埋到属于他们的秘密基地。这很微妙,把他们做的事加工转述一遍,再告诉做事的人。

 

在外人看来,李晓歌是个内向寡言的姑娘。沉默的时间里,她都在偷偷读书写字,接触进步思想。那心里肚里的翻江倒海,都喂做了信的养料。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有多久,但似乎已经不再可怕。一直奢望的保护者从未到来,而她已然成人。

 

说不上为什么,单单“写下来”这件事,就足以给她力量。而知道对面那个不能相见的接收者,也是一件值得的事。

 

她早就知道自己其实孤身一人,而装作一无所知的样子,仍在写信的她,是为了给字条对面人编造一个家园吗?

 

也许她从不是孤身一人,可她的作用难道像母亲生前对她一样,仅仅是为了送上无力的安慰?

 

她只好写道,哥,万望平安。

 

 

9

哥:

 

万望平安。

 

学校里的同学借给我的书,有些书是禁书,但那些有价值的文字深深把我吸引。这就是你们的理想么?一个只有平等没有压迫的世界?今天学堂上,有同学说太平洋战争已经爆发,国际反法西斯联盟成立了。这不算新消息,所以你肯定知道。我想问的是,那个世界是否在到来的路上了,只是反对暴力与压迫也必须用流血的方式。我的这些话很幼稚吧,迷茫又困惑,没人能给予答案。但一想到你,不知为何,我就安了神。

 

这些天日本人按兵不动,实际上是在对巨变的形式做下一步安排。我听到父亲和他们的谈话了。

 

所以请你们务必小心。

 

不知道这样写有没有用,但我想你能够看到。我小时候遇到你朋友的地方,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。以此为中心向东南两公里远的那条街,是日军下次集会商议下一步计划的地方。希望能够帮到你们。

晓歌

 

 

她把听到的日本人的消息写下来,写在信里传出去。这样的感觉很妙,李晓歌终于不再像某件束之高阁的器物,她想到了自己今后的用场。

 

知道对面并无哥哥又怎样?她想到儿时遇见的那个没有家的少年,像极了想象中的哥哥。


匆匆的萍水相逢,匆匆的不告而别。

 

不知道自己这样描述是否能叫他们明白?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。

 

 

10

快胜利了,快胜利了。这句话听起来竟像是传言。不论真假,等待实在太久,叫人发狂。甚至有人不去确认消息是否准确,就激动地撕掉了汉奸证。

 

不知晦朔的朝菌,竟前赴后继地祈盼着下一个黎明。

 

人们对胜利的热望却促成了日军最后的疯狂。

 

他们需要逃走,欲盖弥彰地抓人去修建津港,还要防止百姓从这个不大不小的开口偷溜。那天,日本人又来到家里,父亲被要求假意发放救济金,实则坑骗劳工,去完成船舶、水道的修缮工作。

 

七年过去,商会几乎被战争掏空,这下不但要被抽走最后一根支柱。这些钱财铸造起一把无形的斧头,去砍百姓的生命,然后将他们接续到十恶不赦的敌人身上。

 

明早八点,码头就位。你家为帝国事业贡献良多,到时候将军会首先照顾。日本人说。


这种虚无缥缈的许诺,李晓歌听出了威胁,也听出了他们的战败的颓丧。但黎明前的黑暗最黑。

 

晚餐时候,父亲把家里的余财给李晓歌絮叨了一番,然后木然地看着她说,你长大了。

 

“家里有条暗道,”父亲说,“你还记得小时候吗,那个你说像极了哥哥的人,就是从那里逃走的。晓歌,我做了太多错事,只是放不下你的平安。”

 

当夜,他用私藏的手枪喂了脑袋一颗子弹。

 

父亲的屋子传来枪声,仿佛意料之中,李晓歌竟感受不到悲伤,只能感受到愤恨和无奈。积攒数年胆量也只够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。他总算做了一件好事,可到死他都没有勇气拖死一个敌人。

 

最乖巧的李晓歌,再也不打算听话了。她等这一天等了七年,虽不曾想是以这样的方式迎接。这次是出远门,不是上学,也不是去找父亲。她不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孩童。她长大了,会去一条也许并不存在的路,去见一直在反抗的人,加入他们,就算死在黎明之前。她会去找到那个无言的接收者,那个多年来她向着呼喊的深井,井壁折返着她自己的回音作为陪伴。

 

李晓歌藏好父亲,沉默地收拾好家里还值钱的东西,将最后一封信埋进大树根。


而埋着埋着,她第一次挖出了回信。

 

 

11

晓歌:

 

见字如面。

 

是时候向你说明真相了。但你这么机灵,想必早已窥得一二。

 

抱歉瞒你许久,抱歉没法给你回信,抱歉没法作为兄长伴你成长。但我想说,多年来,你的只言片语给过我太多慰藉。后来慰藉的早就不止是我一人。

 

此次任务艰险,我必有一死。因此争取到组织同意,写下这封绝笔。现今你已长大,想必亭亭玉立、机智聪敏。就只把儿时那次偶然的相遇,当做缘分而不是永诀吧。

 

我一直留着你为我拆组的枪。我仍记得你面对城外世界时的渴望和勇气。那时我是个没有家的孩子,你给了我希望,甚至给了我一个好听的名字。现在我早就找到了我的家、我的理想,我愿为之付出生命。

 

到这边来,但你并非我任务的接续,而是会成长为独立的战士。

 

请不要为我感到悲伤和可惜,这些年来,不是我为你做过什么,而是你为我们做过太多。你埋在树根下的信里,含着诸多信息,皆已用于抗战事业——和你的父亲不同,你是个勇敢的人。但我依然感谢你的父母,没有他们的帮助和谎言,我们不会看得见今天。

 

我已多次向上级说明情况,他们很欢迎你。我知你意,心似磐石。还记得见面的那片野地吗,我们相遇处所在的七点钟方向,一直走,你会见到组织的人接应。

 

你有知识,可以教新吸纳进来的同志读写、算数。你也会把枪打得很好,跑得像一阵风。

 

从小到大,除去相关情报的必要销毁,你的信件皆保护完好,我的同志会交还给你。看到这一路走来,你会明白,能保护你的人从不在城外,而在时间之外,那是你自己。


是因正直、勇气和心怀希望而不再柔弱的你,即使外界看来是那么的不堪一击、不值一提。

 

是从害怕和孤独里站起来的你,你将成长为连我也羡慕的样子。

 

未来的某天,当光明的歌真正在崭新的中国奏响,那时你会知道,我也在天空听着。

达歌

 

 @LOFTER图书管理员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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