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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不同世界之间的灵魂握手。

【原创 | 古风】军中无事

1

乍暖还寒时候,平宁城来了个说书人。那人风尘仆仆,老瘦不堪,手掌尽是磨出的茧子,行囊除却腰间的绢布小袋别无他物,几乎像个要饭的。此人个头较一般男子矮小,甚至没有蓄须,使其来历惹人猜测。

 

这位说书人有条令人费解的规矩,讲遍古今琐事单单不讲将军重臣,说尽奇闻异事独独不说儿女情长。

 

若有人问起,便答曰四个字:军中无事。

 

没什么可讲的。

 

怎么会没什么可讲的呢?奇怪奇怪,权谋与爱情,这两件说书人的看家本领,竟成了此人口中的禁忌。

 

“留下吧,兴许是个落难的君子。”茶馆掌柜的妻子可怜他,求道。

 

掌柜默然。现今战乱之秋已过,天下太平,朝野中兴,由衰回盛,不再如早些年那样难寻饱暖了,可落魄的穷人依然不少。来者口音怪异,若说是本地人,却远非平宁的乡谈,而似混杂了些西北的粗犷与荒凉。若说是外乡人,平宁的百姓却都能听得明白。可一个说书的...怎么也不该靠怜悯活着。

 

“店家怕我形容惨淡,打搅了生意?”说书人笑道,“我并不久留,过不了春日便走。至于讲得如何,看生意便知。”

 

单论年纪,此人其实算不上老者,苍老的与其说是年龄倒不如说是神态,眼神中满布的不是浑浊而是疲惫。可若有人不嫌纵横满脸的沟渠,细看时,便可觉出那骨相分外清秀。但事实上,很少有人会细看这样一个四海为家的吟游者。

 

与病弱的外表不同,说书人讲得甚好。音色稍高,音质沙哑,听来却觉铿锵有力、充满情感。像被粗粝的往事磨破了的缎子,缎面虽又皱又旧,却依然坚实,难以挣断。

 

那人舌灿莲花,不只讲,还时而演。不仅能仿老的少的、军人百姓,甚至能把女子的媚态仿得入木三分。说书人不单讲男儿热血,好坏得报的江湖事,也爱讲女子闺中的小事,有大家闺秀也有青楼俗妓,不把她们区分。她们娇媚却更灵动,风骚却更不幸,也有侠肝义胆、豪情壮志。讲她们时便只讲她们,而不带什么才子。最后的最后,说书人总会给个完美的结局。

 

有些听客觉得有违传统的贤良淑德,便大骂成何体统,但更多人是觉得稀奇,加之讲者口才实在妙极,于是,第一天因好奇而留下的听客被悉数吸引,次日又呼朋引伴地前来,茶馆的生意果真一日胜过一日。很快,听者们忽略了他奇怪的外表和规矩,掌柜的也忘了本要将他赶走。

 

转眼春深似海,江岸花发绿染,燕飞莺啼。说书人来平宁城已有月余,故事从中原讲到朔北,又从朔北讲到江南,一个顺着地图的轮回。算时日,离开的日子也快到了。

 

人人都说,他定是走过了许多地方,才会对九州的乡俗轶事信手拈来,而他的来头,定藏着许多比他所讲故事更为传奇的秘密。

 

清明将至,雨落纷纷,房檐下滴滴答答,在阶前润滑了青苔。茶馆比平时热闹,也许是有避雨的路人误充了听众,也许是街上太过安静而愈显茶馆的拥挤,也许是因为说书人曾道,这天是在此地说书的最后一日。最后一日,说书人讲的是平宁城。

 

“话说平宁城出过一员大将,此人戍边之功赫赫,颇有领兵北上收复失地之势。为臣赤胆忠心,为官清正廉洁,为人绝不骄侈。一双儿女吃穿与普通百姓相似。”

 

下面有听者发问:“此人姓甚名甚?是何年间之人?我就是本地的,怎从未听过这人?”

 

又有人说:“不讲大将不是你自己定的规矩吗,怎么这回讲上了?”

 

“莫急,不是讲大将——军中无事。”说书人不动声色,“只可惜,汉皇重色误国事!终落得,奸臣弄国英雄死!”

 

“谁能想最后一讲这么无趣啊...”有人坐不住了,“这故事好俗套。”

 

那人并不理会,扬声压过:“他一双儿女,小女名唤安兰,长子名作安梓。”

 

……

 


2

军中的人叫我香香,当然,他们多数时候什么也不叫。我是众多被呼来喝去的物件之一。我并非唯一一个香香,在我之前的香香除个别幸运脱逃外,大多已累死或病死,在我之后的香香还暂居偏安,怀抱她们本来的名字。进入军营的第一日,军中的姐妹便告诉我,要记住自己原来的名字,于是万幸,我还记得我叫安兰。

 

家父冤死后,兄长也遭诛连,他死不见尸,因此母亲不信他已死,但不信又能怎样?我和母亲被绑了手脚,发往西北边沿。西戎、北狄都不太平,大战将及,军中需要女人——白天做苦力杂役,晚上再做女人的那种女人。我年少貌美,两方面都大有可为。母亲太老,不配再做女人,白日的劳苦迅速压垮了她,她很快死了,但没人说那是为国捐躯。她被胡乱埋在西北一片荒凉的土地上。

 

一晃近十载。先帝驾崩,更有能力的当权者上位,如季节更迭,我不在意。军中多数时候无事发生,打仗就多丢下些尸骨往前进,再无其他。我们女子不会知道,为何用兵、用得是否得当,我们只是挨日子,尽己所能,提供欢愉。我猜我的外表应当从少女长得成熟了,再长下去就要衰老。

 

军妓不似在青楼,这里没有达官贵人,也没有落魄才子,只有被迫阉割掉人性的武器,因此不需要高超的艺技,不需要舞文弄墨、诗词歌赋,战事吃紧时,甚至无需美丽。我们扯碎自己的裙子修补战旗和营帐,我们缩节自己的衣物、口粮给士兵满足温饱。可最终,他们与我们常是饥寒与更饥寒的关系。

 

一旦接受了这些差事,便不会觉得羞耻。该羞耻的不是我们。麻木是爬上心底的蛆虫,啃噬我们无需拥有的思想,使我收获安宁。只是这种日子单调乏味,白日里,一起劳作的姐妹间,我们一齐看天上的忘记春天的孤云,靠彼此的故事充饥。

 

我告诉她们,小时,家兄随父习武读书,我便嚷着要学,即便父亲说那不是女子该做的。我热爱这些江湖事,在外游玩时,会指着茶馆里说书的说,长大了我也要做那样的游侠。家兄与我爱好相仿,说他也要做说书人,游遍天下,与我一争高下。父亲笑道,那不是女子的差事,咱家的男儿更不行,咱家的男儿要做功勒燕然、报君恩典的大将军。

 

大家出身迥异,地域家境各不相同,有家中受难的闺秀,也有大小被卖掉的穷人。许多出自青楼的,早忘了自己原本的来历,只是长大后老鸨嫌她们姿色不够,再次贱卖了。话语里我们谈笑风生,如同讲别人的事。偶尔,会有人突然涕泪交横,我明白那是蛆虫倏忽中被什么杀死了,袒露出血淋淋的心。我们紧握对方粗粝的手,交换本来的名字,记住对方的故事,仿佛有一天我们真的能离开大漠,回到绿洲。

 

即便这样,军妓也分三六九等。不同级别的军官有不同的待遇,因此同样的绝望下,我们的友谊间竟免不了争锋。千百人中选几人的机会,是一个个生存的诱惑,激发出最原始的恶。不幸也幸,家父曾教我许多雅俗共赏的东西,它们派上用场,在我被认为足够肮脏前,我获得了他们口中的价值。

 

也许我因此收获了仇恨,但我理解她们,她们依旧是我的友人。

 

我的价值是一场游戏。那晚,我被安排在帐中等候,奇怪的是他们竟给我安排了侍女,余留了沐浴更衣的时间。账里架着我久违了的琴,桌上摆了御酒,几匹罗绢,几镒白金,一方宝盒,盒中盛瑟瑟珠三颗,除却宝物还有盘中的中原食物,所有东西都是许久不见的。暗香缭转,华烛增辉,刹那恍惚,金玉缯帛仿佛是在朝中,旧曲佳肴仿佛我已还家。我于是料到了,这是断头的买卖。

 

末了,进来一位将军。他比我年长,风沙把他磨得沧桑,但他在将领中仍称得是风华正茂的年纪。烛光映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,我才发现,长久以来,我早忘了男子真正的模样。他是那么英俊,生着惹人心动的剑眉星目,可惜我没有青春,早不相信一见钟情。我只看到了他目光中极尽哀恸之色,他望着我,缓缓道:“确实很美,若出水芙蓉。伤了的芙蓉。”

 

他说话的感觉令我熟悉,我怔了怔,忘记去唤醒记忆深处繁琐的礼仪。不娴熟的技巧被他识破了,我是假的。

 

“姑娘怎么称呼?”他问。

 

我低眉答道:“香香。”

 

他坐下,没有斟酒,没动桌上的佳肴:“姑娘家乡哪里?”

 

“平宁。”

 

“我少时也在平宁,却不曾听说平宁出过这样一位色艺双绝的佳人。”

 

我苦笑。该怎么说呢?我们谁会先戳穿这个谎言?

 

“他们说会找从朝中带来的名妓供我一晚,作为我的酬劳。”他不看我,痛饮一口御酒,将谎言戳破,“如此厚恩,我怎敢不受。”

 

“将军,我...”

 

“我也不是将军。只有今晚,我是将军,你是名妓。”

 

我默默无语。他继续道:“新帝英明,欲一改朝中虚浮气象,这边陲常年的交战也快了结了。明日是最后一场大战,大帅采纳了我的计策。我将率一队老弱兵卒佯装力战,实则诈降,大帅则领兵埋伏,夜袭敌营,打他个措手不及,逼降后可使他们交还失地。”

 

“从没有人给我讲过这些。”我说,“我们很难开口说话,若问军政相关,便被粗暴地回答‘军中无事’。”这不是女人该管的事。

 

“我讲。”他自嘲地说,“我不是将军,是冒充将军的小卒。从军多年,这是我第一次被重视,和你一样。”

 

我迷茫,而后喃喃:“仗马上打完了,我们要胜利了,也快回家了。”

 

他大笑:“哪来的家?老弱兵卒不足,明日,你们中会有一批被要求女扮男装混入诈降军队,与我一同马前替死。另一批姿色姣好的,会被安上身份,献给他们的王作为礼物。我们都是不重要的小卒,为了大捷,性命可抛,无名无姓。”

 

他醉了,我也醉了。他揽我入怀,柔声问:“恨我们吗?”

 

兵卒也像我们一样,习惯了服从。因此我不会恨。可我无心怜悯他们,因为我无力怜悯自己。夜晚,我与某些士兵的身体相交,我看不见他们的身体,也觉不出这个与上一个有何不同——也许下个月就要腐烂在荒漠里的某具躯体。我是一个个器官,被另一个伤痕累累的器官剖开,游荡在军帐内廉价的香雾里与军账外喑哑的胡笳声中。

 

而我觉得他的怀抱叫我安心,和往日的投怀送抱不同,也许因为今日的我不再摸着漆黑迎合没有情感的发泄,也许因为望见了这张英俊的、没有色情只有悲情的脸。

 

“我不恨。”我说,“给我讲讲你的事吧,我会记住。虽然我马上就和你一样了,会死。”

 

……

 

 

3

“……一个是佳人,沦落军中妓;一个本将才,埋没黄沙地。呜呼!红羊劫数尽,胡儿铁马息,几度兴亡过,黎民命不值!国乱皆怪红颜祸,实是专将弱者欺,大鹏展翅九千里,蝼蚁匍匐有谁知!”说书人沉吟,慷慨悲怆。

 

只见座下之人神色各异,有拍案叫绝者,有目瞪口呆者,有掩面流涕者。

 

更有人急道:“虽落魄低贱,到底是将才佳丽——他俩最后死了吗?”

 

还有人不屑答之:“管他死没死,壮士美人,肯定一夜生情啦!”

 

“伪将军饮得半醉,将香香揽入怀中,言语心事。”说书人跨前一步,扶桌作微醺状:

 

“我乃罪人子,早应作流尸。

侥幸终脱逃,苟活过朝夕。

帝崩仇人死,复仇怎有期。

新君重兵力,立誓复失地。

只把前仇弃,从军完父志。

充军隐名姓,才华不得施。

今朝志将酬,身死不足惜。

亦不惜名姓,吹散狼烟里。

唯恨献此计,无辜皆害死。

曾有一小妹,年岁同汝齐。

多年未能见,见汝甚思之。

小妹唤安兰,吾名为安梓。”

 

众人愣住,而后纷纷七嘴八舌。谁也没想到这样的方向,果然,他不讲所谓的情爱。

 

那讲者似入了幻境,对周围嘈杂一概不知:

“香香听罢大惊大恸,却压了哭声不敢言语,只把旧曲与那将军唱来——

少年离别意非轻,老去相逢亦怆情。

草草杯盘供笑语,昏昏灯火话平生。

自怜湖海三年隔,又作尘沙万里行。

欲问后期何日是,寄书尘见雁南征。*

“正是:少小久离失,而今互不识。苦难催人老,重逢共几时!”

 

“那后来呢?”有人大呼,为了引那说书人注意。

 

“后来...”一向沉稳的说书人忽然乱了拍子,变了调子,“夜已三更,两人和衣醉卧。是夜,军中无事。”

 

言罢,说书人忽将衣摆整了几整,散下一头黑白参半的长发又三两下盘了,瞬间变了打扮。那人轻扶腰间跨袋,未再收什么银两,径直走出门去,走向雨中。自此,再也无人见过说书人。

 

掌柜的见摇钱树走了,便要去追。妻子将他扯住,哽咽了半晌方道:“你们都没看出来吧,那说书人啊,其实是位女子...也对,以她的模样,男人怎么料得到呢...”

 

她不是说书人,只是个幸存者。

 

 

 

那晚,安兰没有告诉安梓她真正的名字,但她说,她结交过一位四海为家的朋友,听描述应当是安兰,她过得很好,衣食无忧,像个自在的侠女。香香说,她很想告诉安兰,她的哥哥去做了收复失地、挺枪跃马的英雄,安兰一定会很骄傲...

 

安梓泪水长流,不住地重复着,平安便好,甚好甚好。他还说,他害死了那些替死的士卒和女子,早应灰飞烟灭,他说他用此阴损之计完成了父亲遗志,只望九泉下,父亲不要恨他。可这并非他能做主,他像他们和她们一样,蝼蚁而已。

 

安兰说,不,你是无名英雄。

 

第二日,安兰醒时安梓早已不在,军帐中的宝物原封不动,大帅特派人来将她护走。来者为她牵来马匹,说她自由了。

 

被派来的人不耐烦地絮叨:“那家伙今早出了帐就怪兮兮的,求大帅在自己死前答应一个心愿。他说父母都不在了,财宝无用,分毫不取,只求还昨日那名妓自由身。你到底有啥本事,叫他啥也不拿,到底是你真把自己当了名妓,还是他真把自己当了将军...”

 

安兰没向军中的姐妹告别,但带走了她们的故事,去了她们的家乡。她带了一抔黄沙,因为大漠留不下更不会让她带得走尸骨。记得的地方,她都走了一回,边走边讲,一直到年迈。军中无事,人们惯知青楼名妓与铁马将军,没几人会留心肮脏的、出苦力的军妓。蝼蚁中的残弱者,她为她们编制美好的结局。

 

失地收复后,明君执政,旧事很快随史书翻过。腐烂的枝叶被新耕的泥土翻进地底。

 

清明,一位老妇跪在江边。她用老树枝桠般的手挖了个坑,将一只绢布小袋埋进去,小袋里是一捧黄沙。她埋好,继续跪着。没有墓碑,她自己便是,连同每年都会新生在江边的植物。

 

又一队人马从不远处的官道上行过,城中的官人们去郊外祭拜,祭神祗、先帝、国士。前来祭奠的和他们将要祭奠的,没有她认识的人。听闻声响,老妇微微一动,却未抬头,只是依旧跪在江边,望着江岸催生绿草和野花的春泥。春泥湿润,是昨日雨过的痕迹。老妇低头看着,良久,似乎有眼泪滴进土地。

 

我迟早会带你回家,不管以什么方式。我带回家你们的故事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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*本文标题节自岑参《玉门关盖将军歌》“军中无事但欢娱”一句。

*《示长安君》,王安石写给妹妹的诗。

*“梓”有故乡之意。


@一个火塘 

元宵快乐,愿人间只有团圆💕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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